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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丨尹俊骅:十二年终圆大学梦

尹俊骅 新三届 2019-08-29


作者档案

作者返校纪念入学40周年


 尹俊骅,1947年1月出生,祖籍四川,长在杭州。中学就读于杭州大学附中(现在杭州学军中学),是1966年老三届高三毕业生,随即参加文革。当过中学代课老师多年,1978年恢复高考后考进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,毕业后分配到浙江省政府工作。1993年辞职下海,搞公路投资事业。


原题

十二年终圆大学梦




作者:尹俊骅



1978年9月25日,经过焦急的等待,我终于拿到了那张渴望已久的“中国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”。


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比其它大学来得都晚,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,落榜是正常的,考取倒是意料之外的。清楚记得,久等未果,那天我和夫人一起到浙大去打听消息,我母亲在浙大任教,我们家就住在浙大大门路边。浙大大门口满是欢天喜地来看学校的录取新生们,跟我俩人的沮丧形成鲜明对比。


我们默默的往家走,但见母亲一个人站在家门口,手里拿着一张纸,我心里一阵紧张,连忙叫“是录取通知书吗?哪个学校?”,母亲大声说:“人大!”,我的心狂跳不止,跑去拿到手里一看,果然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入学通知书!



又仔细看了一遍通知书,竟然笑出声来,一下子找到了“范进中举”的感觉,大叫道“咦——好了,我中了,我中了……..”

 

大学梦,做了12年的大学梦,今天成真。我站在那里,久久未动,是幸福还是苦涩?一起涌上心头…….12年,整整12年生活的煎熬,文革3年、临时工2年、代课老师7年……并且,学期结束后我接到了杭州15中学的解聘通知,新教师分配来,我这个代课老师又失业了。为了高考,4月我们夫妻俩商量打掉了刚怀上的孩子,可我们已经31岁高龄了,高考就是我们唯一的目标…….不敢想象,如果落榜我将如何面对?

 

废除高考到恢复高考


我是1966年杭大附中高三毕业生。正值复习迎考时,文化革命风云骤起:废除高考,投入文革,文斗武斗,昏天黑地,批林批孔,右倾翻案,经济崩溃,满目疮痍,上山下乡,毛主逝世,四人帮垮,拨乱反正, 恢复高考……这一步步走过来,也可以说步步惊心。



1978年考上大学的我已经是31岁的老童生了,在人民大学78级全体新生里跻身“五老”,同班同学中最小的应届生才17岁,我笑着对他说,我们两人年龄差不多可以“除以2”啦。


想当年高中毕业,一个19岁的青葱少年,如今已娶妻生子。但是12年过去,“三十而立”而未立,文化水平还停留在高中,工作还是个临时工,整整虚度12年的光阴,人生能有几个12年?


从取消高考到恢复高考,这段荒诞岁月恰恰被我们这代人碰上了。

 

文革结束后1977年,我当时在浙大附中(那时已经改称15中)当代课老师。9月的一天,电台广播了,中央决定,恢复高考制度,年底举行高考。这是粉碎四人帮、邓小平复出后最大一个教育制度的改变,叫做拨乱反正:文革停止了12年的高考又恢复了。




恢复高考,算算从我们66届开始,12年来有多少届毕业生?后来统计,1977年,报考人数570万,录取人数27万,录取率4 .7 % 。这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吗?

 

但是,对我们夫妻来说,这不是一般的考试,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,不能不拼命一搏。高中毕业12年,我们在闯荡,在拼搏,这时候已经“山穷水尽疑无路”,只盼能够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了。对我们,高考是逼上梁山,是华山一条路,是背水一战。

 

待业青年到代课老师


中学文革1969年到了尽头,卖命参加的老三届们,毛主席大手一挥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,到农村去、到边疆去。初一到高三,六个年级中学生一股脑奔向上山下乡,白山黑水,扫地出门,成了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千百万知青一代人。


我因读书时候体育课背部受了伤,X光拍片脊椎有倒弯,工宣队同意“病留”,没有下乡。走出校门,街道接管了我,从那时开始就要去街道报到。小小街道居然掌握着年轻人工作分配的生杀大权,绝对没有第二渠道,唯一只有他们分配你才有工作。一个街道主任,甚至小工作人员都威风凛凛,一副大权在握的样子。待业青年人也只有陪笑脸,要么送钱送物,还有送人的……..

 

1969年我已是一个22岁的小伙子,我家在当时城市里属最贫苦的家庭之列,父亲早逝,母亲带我们八个小孩。我必须去找工作、挣钱。就成天往街道跑,派给我的工作都是最苦最烂的活,挖防空洞、送煤饼、拉板车……我什么都干过,最危险的一次,挖防空洞塌方,差点被压下面……..可街道里好点的工作分配从来轮不到我,只因为我是右派儿子,成份差,说是好单位不要。1971年学校复课闹革命后教师稀缺,我这样高中毕业的人就算高文化的了,于是从那时起,我就到中学当了代课教师。



我夫人是杭州最早到宁夏插队落户的知青,我妹妹也一起去的,在宁夏永宁县,从杭州坐火车过去,要三天三夜…….我后来去过那里,从村里走出去,几公里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,真不可想象,几个小女生生活在那种地方、那种环境。好在后来我妹妹凭着嗓子好,考进了宁夏歌舞团,我夫人转回到浙江农村,在衢州地区龙游县农村当赤脚医生。她1976年才回城,算来在宁夏和龙游农村插队整整十年时间,真个与中国农民同甘共苦,深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啦!




我在中学代课,一代就是7年,教学水平不算不高,可一直是个临时工,出身不好,教育局就是不给转正。临时工杭州话叫“八角头”,即每天挣8毛钱。一晃近十年,我到了31岁还是个“八角头”,什么医疗、社会保障等统统都没有,属于被社会上边缘化的人吧。代课老师,招之来挥之去,我先后换了三所中学代课,每个学期结束就要等通知,不知道是否继续雇用?那年头,出身成份不好的人路路不通,处处歧视,只有老老实实呆在社会最底层的份儿!


 我带杭州15中学生们参加军训(后排最左)


我夫人1976年回城后,也到杭州15中当代课老师,我们就在1977年结了婚。婚后考虑到总要有一个人有相对稳定点的工作,到街道要求分配,夫人被分配到杭州铁钉厂,一个几十人的手工作坊小厂,属于“小集体”单位,工资少得可怜,但总算有了点保障。


“杨柳岸晓风残月,身世沉浮雨打萍。”就这种日子的写照。

 

二不过三终进考场


忽闻恢复高考,喜从天降,绝路逢生的感觉,仿佛上帝打开了另外一扇门,有了一线希望。看招生简章,我似乎可以参加考试,跃跃欲试。我们到西湖区招生办去问,记得是在苏堤边岳庙旁,却被告知,我不具备参考资格,因为我属于“病留”,没下过乡。我据理力争后,说等具体政策下来。过了几天我们又去了一趟,这次被正式通知,不能参加高考。当时那种沮丧、绝望的心情,差点大病一场........

 

1977年的高考如期举行。我的很多上山下乡的同学参加了这次高考并被录取大学。这年的高考由于刚恢复,夏季考试已经来不及,改在冬季。1977年12月高考后我担任高考阅卷老师,到岳庙附近一个宾馆里批高考试卷,自己想来就一声苦笑,一个没资格参加高考的人,却在批阅高考的试卷。命运有点会开玩笑。

 

1978年,我再一次高考梦断后,又一切如常。4月我带着学生到乔司农场参加劳动,那是杭州郊区。一天忽然队部有人叫我去接电话,说是我夫人打来的,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,想这个时候来电话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。电话那头夫人掩饰不住兴奋的对我说,我们可以参加78年的高考了,邓大人有话“注意招收66、67届毕业生”,我大叫一声:好,人生能有几回博,我们就再博一次吧!杭州有句话叫作:一二不过三,我两次高考不成,这第三次总能成功了吧!

 

回到田野里,我难掩心中的兴奋。学生们都奇怪,“尹老师,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呀?有什么喜事?”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?我真想说,我又要走进高考考场,12年后又要去圆我的大学梦了,却是欲言又止……



7月,我们夫妻一起参加了1978年的高考,考场就设在我教书的杭州15中,我进考场坐下不经意发现,边上坐着是我的学生李林,真是师生同台竞技啦。荒诞岁月,才出现了如此荒诞的场景。

 

政治审查阻断大学路


高考,由国家统一命题的全国统一考试,相对来说是最公平的“科举制度”,也是千年来寒门弟子跨入上层社会的唯一途径,学而优则仕,统治阶级对知识分子控制的制度设计,寒门子弟也通过考试有了一个上达的通道。新中国成立后,全盘引进苏联的教育制度,相比以往考试制度,多了一个特殊环节——政治审查。


所谓政审,其实就是审查你的“家庭出身”。凡是政审不合格,不管你考试分数多高,一律不得录取大学。按照阶级斗争理论,敌对阶级子女没有读大学的权利,“地富反坏右”子女,政审都被加盖了“不予录取”的图章。



我哥哥比我高一届,1965年考大学,他高考成绩很好,文革中我看到了他的档案,本来南京大学准备录取他的,但政审被唰下来了,我看到了“不予录取”的大印。就是这颗印章,剥夺了多多少少优秀学子的大学梦!

 

1978年8月,高考成绩下来,那年是先发高考成绩再填写入学志愿表。


我的考分很高,考的是文科,后来知道其中两科考了全省最高分,特别是历史考满分100分。我考高分是必须的,我有文革前正正规规学完了中学课程的底子,又在中学代课教书7年。而我后面的11届学生只能称之为“文革生”,十年动乱,他们是“在战争中学习战争”,没有很正规的教材,很多都是临时七拼八凑的,造成严重知识缺陷。更重要的是,没有了高考压力和竞争,读书干什么?

 

分数下来,要填写大学志愿表,我和夫人又发愁了。哥哥“不予录取”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,还有12年前的痛苦记忆…….

 

阶级路线造成悲剧


文革前1966年,我们复习应考。2月份一开学,老师已经让我们开始考虑填写大学志愿表了,我把表格拿回家,母亲说了一句,你看能不能填比较冷门的、不大有人愿意读的大学或者专业?能读就好。我懂母亲的忧虑,哥哥就是前车之鉴,他非常用功,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,但他初中考高中就因为阶级路线失学过一年。高考,他更是拼了命了,结果呢?我明显意识到,我这样的“右派子女”是进不了大学的。人为制造的一道“阶级路线”墙,把我挡在了大学门外!


 

那个年代对“地富反坏右”子女的歧视,我有刻骨铭心的记忆。刚到杭州,1959年我就读于中山北路第二小学(也是马云的母校),这个小学在杭州耶稣堂弄,1860年传教士在这里创办“天水堂”,后来司徒雷登父母来这里做传教士,他也出生于此。可以说是杭州最早的小学吧。当年我读小学5年级,班主任对我非常好,而这个学校的校长是个女的,年龄比较大了,戴一副眼镜,瘦骨嶙峋的,一看就不太面善。


那年头小学生就要开展忆苦思甜教育、反帝反美教育。教堂,就成为“不忘阶级苦,牢记血泪仇”必去的地方。她自称旧社会过来人,带我们一群小学生到教堂后面,指着那片空地说,这里埋了几百死孩子,白骨森森,万恶的美帝国主义,屠杀中国儿童。小学生懂什么?只觉得很恐怖,当然对美帝国主义仇恨更深了。

 

开始她对我很好,大学教授的儿子嘛。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父亲是右派,对我态度立即来个大变脸。一次劳动课,我无意说了一句,童工。她后来在全校大会上批判我,有人说我们劳动是童工,对社会主义不满。可恶之极,我一个小学生,懂什么主义不主义的,哪来满不满呀?从此,我幼小心灵,对这种人就充满了鄙视,也知道了右派孩子就是低人一等,属于“贱民”类。



当年,我深深压抑在这种氛围中,感觉没有任何出路。反正也考不进,还不如不考。读高三后我就下了决心不参加高考, 所以1966年我没有报考大学,一个人,心理伤害要到何等地步,才连高考都不敢不愿意参加!


大学梦从此远离了我。


阶级路线历史尽管短暂,但从儿童开始就对人进行歧视和压迫,给千万“地富反坏右”子女留下终生的伤害。农村里地主富农的孩子,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犯了什么罪,做最苦的活,受最低等待遇。城市里出身不好的孩子多半沉默寡言,畏手畏脚。就在我身边,我亲密接触的两个人就发生过同样的悲剧:一个是我大学老师的孩子,因为他打成右派,两个儿子一个忧郁症自杀,一个严重智力衰退。另一个是我同班同学的妹妹,也因为父亲是右派,忧郁症自杀了。他们都是幼小孩子时,忍受不了这种全社会的歧视和打击,造成心理失衡。



高考,不能剥夺任何一个学子的权利,种族歧视可恶,出身歧视同样可恶。庆幸的是,12年后,当我又一次填报大学志愿表的时候,出身歧视已经云开雾散了。


1978年改革开放大旗已经拉开,平反各种冤假错案的工作正在密锣紧鼓进行,最主要抛弃了阶级和阶级斗争,代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。国家焕然一新,学子也不用担心因为出身而被排斥于大学门外。

 

改志愿报考人民大学


尽管如此,我报考人民大学过程,却有个戏剧性的变化。


拿到高考成绩后,我考分比较高,按理可以随便挑选名牌大学。但还是心有余悸,夫妻两个人彻夜反复商量,文革结束了,血统论还根深蒂固,政审还是会有的,会不会卡住?想来想去,我们还是以能进大学为主吧,不要考虑什么专业之类了。最后决定,填报复旦大学历史系,我历史考满分,考生中的最高分总不至于不录取?就一笔一划的填写完毕,上交。

 

8月中旬,忽然接到姐姐从北京来信,说人民大学恢复招生了,在浙江有名额,要我去查一下。原来的报考大学名单上,确实没见人民大学,尽管名气很大,但文革中被江青直接给勾销了,停办了。


 

我对人民大学有点特殊情感,因为我母亲当年在辽宁大学教法律,1956年要开“合作社法”这门课,母亲为开这门课曾经到人民大学进修过一年,估计也是学从苏联引进来的法律。没想到,“合作社法”还没开课,就被人民公社给替代了。1958年全国开展了人民公社化运动,所有农村高级社、低级社统统并入人民公社,一大二公,吃大锅饭,这是后来大饥荒饿死人的直接成因。未几,大跃进运动,“和尚打伞,无法无天”,索性大学法律专业也统统取消。我们1959年从沈阳到杭州,母亲发现浙江所有大学没有一所有法律系。只好改行,教国文。所以母亲也极力主张我报考人民大学,那么何不一搏?

 

第二天,我跟夫人一起又到招生办,这时候夫人已经以高于录取分数100分的成绩被杭州师范学院录取,圆了她的教师梦。我查了一下,果然人民大学补充招生,在杭州招生的有计划统计系的生产布局专业,我们就跟招生办商量,能否改报人民大学?说要请示,我们第三天再去,居然同意了,大喜过望!

 

更改了志愿表,心里还是忐忑,政审会不会卡住?会不会重蹈哥哥的覆辙?而这一年人民大学刚刚复校,发录取通知书比其它大学都晚,我就备受煎熬…….


终于,等来了录取通知书,幸运之门就这样打开,真是:


却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诗书喜欲狂;

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


人到中年,我们31岁终于圆了大学梦,为了读大学,我们也已经竭尽全力,连刚怀上的孩子也打掉了,苦尽甘来吧。


1980年我和夫人在人民大学校门口

 

大学读书四年我们两人都不带工资,因为我没有工龄,她工龄不够,就靠助学金过日子。我每月17元,她15元,相差2元是北京杭州的“地区差价”。但是,我们格外特别无限珍惜读大学岁月,生活的艰苦早就抛之九霄云外,我有7年代课老师每月只拿30.5元的经历,她下乡农村插队了10年,什么苦没吃过,这点算什么苦?

 

到了人民大学我才知道,并非没有政审,我读的计划统计系属于“机密专业”,政审还是有一定要求的。我们毕业分配都是国家的计划经济部门,掌握经济命脉的部门,能不严格政审吗?1982年,我毕业就是分配到浙江省计划经济委员会,这个部门几乎掌管全省的一切经济大权。



为什么我顺利通过了呢?原来,1978年中央已经下达了55号文件《关于错划右派改正的通知》,胡耀邦到中组部,第一件事就是平反右派。没有这个重大拨乱反正,我恐怕还是圆不了上人民大学梦。

 

12年圆了大学梦,我从一个社会边缘人,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,命运之神就是如此奇特,社会就是如此在进步。


如今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时代在发展,社会在进步。再没有用阶级成份来歧视什么人,再没有街道来掌管年轻人的职业分配,再没有12年不翻身的临时工“八角头”,再没有读不起书、上不起学的苦难儿童……..


77、78级考上大学的我们,可以说是时代的幸运儿。我们不会也不应该忘记,曾经的磨难,自己的社会责任,到老都不能舍弃的追求!


愿祖国人民更美好!


本文作者(后排左6)与大学同学


2019年6月修改完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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